1
苏轼的倒霉,除了他那一肚子的不合时宜,大概还在他那一张口无遮拦的嘴上。
变法派上台,他极力反对,搞得王安石怒目而视,还被吕惠卿等人陷害,一道贬谪令下来,他被发配到黄州,远离京城十几年。
这还不罢休,在这次“出外旅游”的过程中,还遇上了“乌台诗案”,被那黑老鸹一样的御史台们一通寻章摘句,扣上“谤讪新政”的帽子。
要不是宋太祖早立下“本朝不可杀士大夫”的祖训,苏轼啊,纵使有十个脑袋,怕也不够用。
在黄州吃腻了东坡肉,被神宗又招了回来,上任汝州。
他风尘仆仆地归来,按说该吸取点教训了吧,不说蛰伏了,起码说话的时候过过脑子,总应该有的。
再加上这次轮到保守派上台,咋也轮到他风光无限,苦尽甘来了。
谁知,他又公开站出来,指责王安石的对手司马光:“专欲变熙宁之法,不复较量利害,参用所长。”
你只想着打击报复,不管是非了吗?
司马光气得差点吐血,苏轼啊苏轼,你到底和谁是一伙的?
两人在朝堂上辩论了多日,谁也不肯让步。
最后,司马光被苏轼取了个名字叫“司马牛”,而苏轼,又被赶出了京城。
2
既不被变法派所容,又无法立足于保守派,普天之下,想来只有苏轼一人吧。
得,贬官就贬官吧,反正我也习惯了。只是叫我闭上嘴吧不说话,或者张开嘴巴说违心的话,那都是不可能的。
人生在世,不就是图个“快活”二字吗?
快活完后,有的人会后悔,可是苏轼却不会。我既然不想沉默,我就会为我说的话负责。
不就是被流放吗?我认。
到黄州,他写下了“蜗角虚名,蝇头微利,算来着甚干忙。事皆前定,谁弱又谁强。且趁闲身未老,须放我、些子疏狂。”
那些蝇头小利,那些虚名,算个什么啊,你为稻粱谋,他为名利谋,而我只要这放浪形骸、超然物外的人生。
到惠州,他写下了“日啖荔枝三百颗,不辞长作岭南人”,“为报先生春睡足,道人轻打五更钟。”
在蛮荒之地,我照样吃得好,睡得香,你能奈我何?
在海南,他写下了“我是玉章仙,谪来海南村”“闲看树转午,坐到钟鸣昏。”
在这瘴雨蛮烟的海角天涯,我就是那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的陶渊明。
3
苏轼是聪明的,他的才华照亮整个大宋,整个人生。
可是聪明的人大都擅长见风使舵,钻营取巧。就像他的老朋友章惇,就像他的老师欧阳修。
而中华五千年,这样的人才更是不胜枚举。
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,为自己谋取名利地位,本也无可厚非。
毕竟,趋利避害是动物的本能,而“学而优则士”更是为读书人确立了一个亘古不变的奋斗目标。
就连苏轼本人,在青年时刻,也是朝着这个目标奋斗的。
只是,为了名利和个人安危,一辈子谨小慎微,唯唯诺诺,实在是他做不来的。
看透别说透,真的不是他的个性啊。
我之所以既得罪变法派,又得罪保守派,实在是我不想为了一己私利而打压报复。
君子争原则,而小人只会争名利、地位。
我可以在朝堂上和你争得鼻青脸肿,可私底下,我和你们都无冤无仇。
就像对王安石。在苏轼去往汝州上任的途中,他折返到了王安石隐居的江宁。这一对政治对手惺惺相惜,言谈甚欢。
只有品行豁达,一心为公的政治家,才能抛开异见,开诚布公。
历尽磨难、深知仕途险恶的王安石劝他在附近买田求舍,抛开政治是非。
可是这个生性坚毅达观的苏轼啊,哪里懂得吃一堑长一智,即使前途险恶,那又如何,我还是想为苍生做点事情。
就像对章惇。这个把他害惨了的老朋友,也不幸被贬岭南,担心遭到苏轼的报复,派儿子写信来求饶。
苏轼一边安慰章惇的儿子,一边信誓旦旦地保证,你放心吧,我和你的父亲只是因为政见不合,这丝毫不影响我们的感情。
他还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在岭南生活要注意的事项,嘱托他多带些药品。
这个天真善良的诗人,总是带着一双美好的眼睛去看别人,看世界:
人人都有他的不得已,世间皆有值得同情之处。
他的身上散发着人性的光芒,他的这封书信,也被林语堂称为是“伟大的人道主义文献”。
4
人的一生,都会经历诸多挫折,有背叛,有诬陷,有伤害,有失落。
能够在艰难的环境下不失心性,始终保持天真烂漫和纯净无邪,是多么的不易。
很多人都在世间的污垢中被染脏了,被迫同流合污。
即使不去同流合污,能够勉强保全自己,也不免心生怨恨,形销骨立。
一旦得势,就变得无比狠毒,露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报复相。
可是只有苏轼,不管是身处泥潭,还是位居高官,都始终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。
上可陪玉皇大帝,下可陪卑田院乞儿。
他能在街头喝得烂醉,也能缠着一个庄稼汉给他讲故事,人家讲不出他就自己讲。
没有肉,他就和儿子上蹿下跳抓老鼠,烧熟了吃。
他瘦得皮包骨头,还自嘲身轻如燕,以后可以骑在鸟背上飞回家。
他一生旷达随和,不染污尘。
在这个世上,总有一些只想做事,而不懂迂回和掩饰的人。
虚伪的人说他炒作,短视的人说他狂傲,阴险的人说他别有用心,卑劣的人想找出漏洞置他于死地。
你的天性爱笑,被说成太招摇,你的随性热闹,被说成太浮躁。
当大家都在虚伪地掩饰自己,你的真实就太格格不入,就成了他们的眼中钉,肉中刺。
5
我的一个朋友,业务精湛,公私分明,一腔热血,尽心尽力,却在单位的竞选中被打压,被泼脏水。
对手的无耻让她不寒而栗,领导的偏颇也让她心灰意冷。
我给她发了一段话:
在争斗漩涡中,请像苏轼那样,始终保持单纯。
因为只有单纯才最有力量。以不变应万变,任你波浪滔天,我自冰心一片,一切复杂都变得简单。
不去揣摩,所有的复杂就都伤不到你,而所有的争斗最终都被时间来收拾。
是啊,所有的争斗最终都被时间来收拾。
把苏轼收拾得很惨的章惇最终也死在了岭南。
争斗得死去活来的王安石和司马光最终也一前一后去世。
只有那个苏轼,既能满腹诗书,胸怀天下,又能在天地间没心没肺地喝着自己酿的桂酒,吃着自己做的东坡肉。
像个孩童,想笑就笑,想说就说,说什么王权富贵,怕什么戒律清规,风采凛凛,又自在有趣。
那些天真而烂漫的人看上去总是显得格外年轻,因为岁月对于他们总是束手无策。
什么是洒脱,无非就是不把名利得失看在眼里罢了。
别人眼中的灾难,在苏轼的眼中,是“问汝平生功业,黄州、惠州、儋州。”
此生,小贝愿像苏轼那样,肉身在大地上负重前行,灵魂在高空中展翅翱翔。
哪怕被囚于地牢,思想也一定要凿壁偷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