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古以来,大圣大贤无一不承受“天将降大任于斯人”的生命之重,司马迁列举身陷厄运的西伯、仲尼、屈原、左丘、孙子等一长串人物终成大才的例证,诠释了孟子这个著名命题。
当历史长河流淌至今,当今名家伟士也必经一番曲折的历练吗?笔者回答是肯定的。瞧,匆匆奔来的洪宗礼就是一个明证。
一
走出校门几度春秋的洪宗礼,在熟悉者的眼睛里,悄然变了。他话语少了,被更多地察、听一点儿一点地代替。他笑声稀了,满目写着新添的几分沉静。他发言减了,常见他向老教师问询请教的身影。只有那纵情高歌的男高音,转换为激情的教坛之声没有变。
这里有什么缘由呢?
拂去历史的云烟尘埃,我们不难看到,这个中原因,多半是来自内心。
内心呢,连连碰壁之后虎气骤减,如饥似渴的苦学让心境平和,一层层深度思考,使其对人、对己考量的天平几乎发生了颠覆性位移。心为情之本。内心变了,人的性格、风采、容颜哪能不随之变化呢?
洪宗礼的祖父原本徽商,做过塾师,后来开茶叶店。他父亲随祖父先后到江苏南通、泰兴开米行、酒店,家业兴旺。后来大伯一人独占家产,二伯、三伯及他父亲都被赶出家门,三人自行立业。他父亲在镇江宝堰镇置业,先后开过粮行、酒行,是中等收入的商人。到抗战期间,由于他父亲出手大方,加之嗜烟酒,解放前夕即已破产。
除此之外,洪宗礼一家及社会关系亦颇复杂。父亲抗战期间曾担任镇商会会长、镇国民党区分部委员,建国初内定为“普通反对革命”。哥哥在镇江新苏中学师从著名学者洪式良,毕业时适逢解放前夕,班上同学大多去了台湾,因为他不愿去,被疑为执行“潜伏任务”,列入“特嫌”,后来考取华东军政大学又不想去。
不能选择的身世,种下了必然历经风狂雨骤的坎坷人生之路。
洪宗礼就像一棵小草,长在石缝间,在外人眼里,可怜巴巴的生长着。其实,他是一棵极有生命力的劲草,不怨天,不尤人,迎光而喜,遇雨而乐,随风而歌,宛如欢快忙碌着的一只金蜜蜂。
在青春似火、热情如焰的五六十年代,因为他早早沐浴新中国的阳光,追随党的脚步,读初中就成为了团的儿子,还一直作学生干部,学品兼优,几乎感觉不到发展空间有多大缺失,因家庭成分不好受多少歧视。正像他的初中老师高清如所说:“看不出他的家庭出身会给他带来什么阴影。”
正在大学毕业时,泰州中学封蒲生老副校长竟从数十份档案中选中了他——据说因他在校不仅门门功课五分(满分),又是学生会文娱部长,还擅长编演话剧,于是他来到了一所具有悠久传统的省属重点中学,亦属幸运中的幸事,机会中的机遇。他当初委实兴奋了好一阵子。
二
洪宗礼十分珍惜这个机遇。
他把自己这颗小小螺丝钉,自觉地拧在泰中这部教学育人的大机器上,从不松扣,更不脱落,诚诚实实做人,勤勤恳恳工作。初为人师的几年,就做出了一系列骄人的成绩,担任了国家试点的“五四”“五五”制教材改革试验班的班主
在全体教职员工心目中,他有数项全校之最——
他起得最早、睡得最晚,成了有名的“百灵鸟”“夜猫子”;
他家访的次数最多、频率最大,和那么多家长成了朋友有了深交;
他上公开课节数最多、影响最广,甘愿当“活靶子”任人品评、挑刺、解剖;
他写的读书心得、教学札记、教改文章最多、最快,人们都知道他“笔杆子硬”“有两下子”;
他的讲课音调最高、气势最盛,那晨号般亮嗓,那抑扬顿挫的语调,常常迷醉得一室粲然……
然而,他却极少赢得大会表扬,更不用提受到什么奖励了。
在泰中大舞台上,洪宗礼这个小人物小角色的辈分最小,地位最低。
学校分房,他家四五口人仅分得最小的斗室。
学校调资,他们夫妻同校同条件,却只给洪宗礼一人调了,个别领导说:“夫妻、夫妻,先夫后妻”。
洪宗礼一口口吞咽着酸楚,却总是在自身的发展中汲取着快乐。渐渐地,他学会了以沉静应付不公,以坚韧承受命运布下的樊篱。他坚定地确信:没有什么能消灭他心中的希望和远方地平线上的火光。火光和希望给了他比金子还贵重的信心,那是他的精神旗帜啊。这面旗帜始终召唤着他,让他在苦涩中品味甜蜜,于暗夜里洞见曙光,处淡淡的茫然之境却连着明天美妙的彼岸。
就这样,痛苦压不倒他,逆境挫不伤他。他的生命在歌唱,精神在歌唱,他要一个坎一个坡地跋涉,让青春攀上理想的高地。
这,实在是很难很难的事儿,但是,人生自小形成的惯性力和生命成长中迸发出的向上力,形成巨大合力始终推动他奋然前行。
噢,写到这里,该说说洪宗礼的助手、同仁、伴侣赵明珍了。
她比他小四岁,镇江市城郊人。祖父、父母都是名医,挣了钱就置数十亩地,土改时被划为其他成分兼地主。赵明珍读大学时,与洪宗礼同系同年级不同班,洪被1960年选到泰州中学,次年赵由泰州市教师进修学校调入泰州中学,同在语文组,于是朝夕相处,你来我往。在集体备课、理论问题时,两人常常观点一致,由彼此心领神会,进而情投意合。
洪宗礼的主流性格是质朴坦诚,喜欢开门见山,讲授起来如浩浩荡荡的大江,波澜起伏,神采飞扬,有如词学中的豪放派。赵明珍的性格则率真典雅,课上语言像小溪流泉,娓娓道来,亲切平易,细微情深,有如词学上的婉约派。
滔滔大江与汩汩小溪流在一处。
水尝无华,相撞乃成涟漪;石本无火,对击始放磷光。在相遇、相撞之中,江溪融汇了。
没有月下湖畔的牵手,也没有如胶似漆的狂热,两簇生命的烛光闪耀一起,两颗心儿怦怦跳动一起。他们要用对事业挚爱的经丝,与彼此间爱恋的纬线,织就人生美丽的青春之锦、年华之缎。
1963年暑假里的8月1日,在学校安排的一间屋里,洪宗礼草草地完了婚。校党支书周维鸿亲自让总务处送来一张榉木方桌,媒人、老语文组长孟鸣代表全组前来祝贺,小夫妻从食堂买来一盘肉菜、一盘蛋菜、一盘青菜共三样菜,再用煤油炉烧点汤,三个人吃一顿当时难得的“美餐”。不见酒宴,不见鲜花,没人道喜祝贺,也不闻欢歌笑语,冷冷清清的婚礼已使洪宗礼夫妇十分满足,毕竟人生已从单干户时的单打独奏,演变成彼此携手、相敬如宾的互助组来演唱“二人转”,前方几多风霜、几多雪雨等待着他们俩彼此同心和衷共济啊!
让洪宗礼感到欣慰的是,在当时的环境下,仍有老校长于一平那样坚持公道的人在。他听了新教师的一堂堂课后,用他的一把“钢秤”“铁尺子”——品德、情操与业务素养,把与洪宗礼同时进校十多位新老师几乎全部调出,却留下他和他这样一些家庭出身不好而业务基础好的教师。
以往,每每孕育的是快乐,分娩的却是痛苦;而这一次,对洪宗礼来说,播种的是辛劳,收获的却是欣慰。
笔者写到这里,愿为故事续上“点睛”一笔,后来留下的
三
疾风知劲草,沧海显英豪。
处在教职工底层于艰难竭蹶之中成长起来的洪宗礼,总关注来自社会底层的孩子,总想将爱的阳光遍洒在他们的幼小心田,让这些普普通通的工人、市贫的孩子,个个快乐地生活,健康地成长,恰似成人、成才、成功的硕果,赢得他们的劳动父母欣慰的笑容。
班上有个叫周十的男孩,整天睡不醒。汽车站的公共汽车底下,他睡过。教室讲台桌子下面,他也睡过。学《木兰辞》,他采下黄刺玫瑰花贴个满脸,口里喊:“对镜贴花黄。”他谎称美国有一个绝食大王,48天不吃,我几天不吃算什么!对来学校找他的爸爸,公然指名道姓地大喊:“周达山,周达山,尅我口粮不应该!”一次,他趴在宿舍井台前,大叫:“我要跳井了!”
班上同学都叫他“周呆子”“傻子”,有的老师对洪宗礼说:这根“朽木不可雕也”。
洪宗礼想了很多。两千多年前,孔子对白天睡大觉的弟子宰予斥责说:“朽木不可雕也,粪土之墙不可污也”,断然放弃对他的教育。圣人重优弃差的做法实在不可取啊。大科学家爱因斯坦四岁才会说话,七岁才会读书,头脑笨,成绩低,又淘气,原来的校方错误地将他赶出校门……
朽木能雕龙,差生能成才!洪宗礼怀揣一颗爱心和该生交朋友,课上一双眼睛格外关注他,课下一次次领他到自己宿舍里,与他聊天,给他讲故事,疏导他与父母的关系,随时随地为他补些语文知识,还省下了红薯、馒头留给他吃。人心都是肉长的,没有温暖不了的情怀。该生渐渐变了,懂事了,乐学了,有礼貌了。他逢人就讲“
这个班还有一个笨孩子,上课瞪着大眼睛听,就是什么也不会,考试回回稳居榜尾。对这个很老实、能干事、成绩差的孩子,洪宗礼一番个别测试、谈心、家访了解到,该生实属脑子不灵通,不开窍。怎么办?他向该生掰饽饽说馅似的传授学习经验,讲解思维方法,对他的为人厚道、做事能干大加鼓励。
还有一名叫贾晨的女学生,各科学得不错,却每每作文,她只写两百字,虽然没错字、病句,可就是写不长。洪宗礼对她开玩笑说:“像兔子尾巴”。很明显,作文不过关,语文肯定学不好,该生的未来就会失去发展力。
洪宗礼又是采取面对面的个别辅导法,以课文为范例,讲如何解题,如何围绕中心叙述、写景、抒情、议论,还和该生一块写同样的命题作文,让她
一个大写的“爱”字,怎生了得!
关爱弱者,同情弱势群体,是洪宗礼初始阶段情系学生的精神纽带。
不丢弃一个学生,一个也不能差,则是洪宗礼后来博爱学生观的理性升华。
上边列举的三名学生,前两名毕业后没能考入高中,走上社会后干得都不错。周十当了船运局干部,一次他开小车在校门口遇见了亲爱的
大匠无弃才。
在每一个学生的心田精耕细耘,让每一个生命生机勃勃地写出自己的绿色诗章,托起每一轮喷薄而出的朝阳高高升起!不求人人成大才,建功卓著;但求人人成功,各得其所,在七十二行当中各有自己星座自由运行的骄人轨迹。这才是洪宗礼的追求——一棵石缝间劲草的心的向往……
(作者:东缨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