仰望苍松

从教30多年来，各级各类学校，参观过不少。许多学校建得花园般雅致，有的甚至不乏苏州园林般的格局。但是，总觉得它们缺少了点什么，缺什么？大概缺乏一些历史元素或者厚重的文化元素的参与，比如松树。

绝对没有丝毫扬己抑他，自我炫耀的动机。顶多有点爱屋及乌故乡月圆的私情。就像那支歌唱的：走遍南北西东，到过许多名城，静静地想一想，我还是最爱我的北京。热爱自己安身立命之地，是人之常情。

校园里蓊蓊郁郁的松树，实在是一处独特的壮美景观。

步入校门，甬路两旁昂然挺立着一排青松——针叶松、雪松。

针叶松今年恰逢一甲子。60岁的松，正值生命的青春期。据史料记载，松树最高树龄可达3000多年。活数百年的都算普通。

雪松亭亭，青翠欲滴，别看身高数丈，不过尚满十岁，和校园里的孩童基本同龄。年幼的雪松，把针叶松衬托得越发老成持重，浑然大气。

凝视针叶松，身躯钢筋铁骨般坚硬，树干周长均在七八十厘米以上。赤褐色的树皮，龟裂得似龙之鳞片。“鳞片”四周翘起，形成一柄柄锋利的“刀刃”。他们身材不是特别高大，也谈不上挺拔俏丽，甚至有的“探肩”，有的“罗圈腿”，有的“罗锅腰”。多次的修剪使得他们疙瘩噜苏，疤痕累累。

遭遇2009年那场百年罕见的暴雪，多少枝桠被生生压断。人们扼腕叹息：松树终矣！然而，苍松劫波度过 生命无虞。

刀砍、斧劈、雪压，损伤不了其元气，影响不了其昂扬向上的激情，逊色不了其高贵气质，妨碍不了其蓬勃如蓝。松，树中强者！

春天莅临，苍松抽出新枝，酿出新叶，细嫩柔软的松针，把老叶子衬托得芒刺一般坚硬，凸显出松树的硬脾气。

新枝老叶，层层叠叠挤挤挨挨，在晨风里飒飒作响，虽然没有原始森松涛的壮美，却不失活力四射的青春魅力。阳光在枝叶间跳跃，那新鲜的绿色，仿佛不是长出来的，而是颜料涂上去的，任性地持久地绿着。

明亮的绿，晶莹的绿，润泽了校园的半壁江山。除了鳞次栉比的教学楼，这里是整个校园最大的空旷地。

“根紧握在地下，叶相触在云里。”松树似乎按照诗人舒婷的意愿，长得那么诗意。旁逸斜出的虬枝，交汇空中，牵手拥抱，组成一把巨“伞”。“伞”下是孩子们的乐园，即使雨雪霏霏，也惊扰不了孩子们的天真顽皮。

此刻，追逐打闹声、兴奋的尖叫声，混合成天籁。把童年烘托得才像个童年。

星夜，万籁俱寂，阒然无声。苍松仰望苍穹，仿佛喁喁自语，他们也许在诉说60年的沧桑巨变，在细数60年的光辉历程，在总结60年的光荣与梦想，在绸缪未来的走向与目标……

“要求于人的甚少，给予人的甚多，这就是松树的风格……”

经典诵读课上，孩子们的朗朗书声，犹如正气清音，令人荡气回肠。多么希望这声音再洪亮些，再洪亮些，黄钟大吕般覆盖这个信仰缺失，金钱至上的世界。把那些急功近利欲壑难填的灵魂，用松树精神进行最为彻底的洗礼。

喧嚣红尘，凡夫俗子为稻粱谋，难免心有戚戚。每当烦忧扰攘时，我喜欢站在松下，仰望他的高度，瞻仰他的宽度，阅读他的伤痕，体味他的沧桑，欣赏他雪压霜欺而不改其色的坚毅，欣赏他栉风沐雨而不改其形的雄姿。心中块垒悄然化解，在苍松面前，人何其渺小，所谓的烦恼都不足叹气。

和苍松暮暮朝朝同处一校，是我的福气。其实，在39年前，我就已然和他们相识，算的上老友故交。

1978年，我考入新乐一中初中。因为一中没有宿舍，初一新生只好到“五七大学”住宿。“五七大学”就是实验小学的前身。一排瓦房成了我们的临时混合宿舍。

开学那天，母亲送的我，她把我的铺盖行李安顿好，就往家走。我送母亲到了校门口，她回头望了一眼，说，这个学校真好，长着这么多松树。我不懂长松树的学校好在哪，认为没有进过学堂的母亲随口一说罢了。

课余，同学们常常在松树下读书，玩耍，聊天。松树无言，却记载着我们成长的足迹和青春的梦想。

记得有一棵树，一条一人多高胳膊粗细的树枝，伸得长长的，与地面几乎平行。同学们就当单杠扒，树皮被一双双小手打磨得光溜溜的。我也常常在那做杠上运动。久而久之，臂力大增，体育测试，杠上运动和投掷项目成绩最突出。

二十多年后，我走进这所已经更名为“干部职工子弟学校”的大门，满眼的苍松郁郁葱葱，气势如虹。四下寻找那曾带给我成就感的“单杠”，想重温一下青春的那个情节。寻觅再三，“单杠”已不复存在。大概早做了园丁砍刀下的烧柴。

十多年前，我调入实验小学任教。除了校长和几位同学，最熟识的就是这棵棵苍松。树干更加粗壮了，树皮更加粗糙了。我轻轻触摸愈发苍翠的松针，感慨流光易逝，岁月催人。感慨松树老当益壮，风姿如昨。感慨人不如树。

把调动的消息告诉白发母亲，说，我调到长着松树的学校了。几十年来，这所学校一直被母亲私自命名“长着松树的学校”。我觉得母亲的命名挺恰当，这个名字，把实验小学的外在特色概括得很到位。

古往今来，松被中国人视为吉祥物。赋予其延年益寿、长青不老的寓意。历代文人墨客，倾尽才思，行文礼赞。松树顺理成章地成为祝颂青春永驻、健康长寿的象征。这常识，目不识丁的母亲都知道。

半个多世纪来，“长着松树的学校”几易其名，走马换将。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师生。这个世界，日新月异着，瞬息万变着。不变的，也许正是这一片翠绿。一年三百六十日，风霜刀剑严相逼。巍巍苍松，却气节不改，容颜不老，不离不弃，忠实地陪伴在我们身边。

不变的，还有一颗颗师魂，一捧捧师爱。一批批学子毕业了，成才了。一代代教师把光和热留在三只讲台，把生命最华彩的桥段留在校园，直到力不从心，不胜其任，才悄悄与苍松话别，默默离去。

学校的兴衰荣辱，风雨历程，吉光片羽，何须校志记载？问问任何一棵苍松，都会点头。他们才是历史的见证者。每一种松树都是一部编年史。他们矗立天地间，向人们娓娓讲述教育者的忠贞，诠释其风骨，彰显其情怀。他们用一身傲骨，现身说法般地追溯远古的孔孟，回忆师道尊严，回眸诲人不倦。于是，我们懂了什么叫薪火相传，什么才是教育的真谛。

“青松气质，红梅品格，兰花精神”。谁不钦羡岁寒三友？每个从“长着松树的学校”走出来的人，或多或少都濡染着松树的气质，一副胜不骄败不馁，坚毅从容淡泊的大家气象。

岁月如金，苍松葳蕤。满怀仰慕之情，余生要潜心修行，苍松啊，如果有来世，我愿意是你近旁的一株白杨或者梧桐，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。

仰望苍松，仰望满目繁荣的绿，希望的绿。和孩子们一起哼唱：“我们是实验小学的一员，我们爱这培养人才的摇篮。松柏翠绿，花儿绽放，红旗飘扬，窗明几净多清爽……”言简意赅的词句，蕴含着多少动人的故事。一遍遍唱着这支校歌，自豪感在心底奔涌。

“槐抱椿”是古老的伏羲台的标志，“灰姑娘城堡”是年轻的东方美院的标志，苍松是朝气蓬勃的实验小学的标志。如今，实小已成为羲皇圣里的一面旗帜。这方福祉，这块宝地，让多少家长学子神往。

双手合十，默祷：现世安稳，岁月静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