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是“火菜”飘香时

每种植物都有个温暖可亲的名字，它们大多数还有个生动形象的别名。比如香气扑鼻的芫荽，人们昵称香菜。比如胡萝卜，坊间亲切地称呼红萝卜。而我的乡亲们形象地叫它火萝卜，一个火字，凸显了颜色之美，还透着股子喜兴。

凉拌胡萝卜丝，是姥姥的拿手菜。她给此菜命名——火菜！因了这个“芳名”，一盆家常凉拌胡萝卜丝，骤然雅致起来，智慧昂然，诗意昂然。

儿时，母亲常常带弟弟去照顾矿上工作的父亲。我便成了常住姥姥家的“留守儿童”。

深秋，月白露凉。姥姥一大早就清洗胡萝卜。洗满满一筐，擦丝，炒水断生，过凉水，撒上芫荽葱丝，醋要宽，香油来上几滴。一盆菜红艳似火，香气窜了一院子。

不等上桌，孙男娣女们，你搛一筷子，他抓一把，大嚼。咯吱咯吱，脆响连天。姥姥抹抹额头的汗，笑眯眯地骂：“臭乖乖们，饿狼转世，抢什么，管够。”

一盆火菜，就着稀粥，一会儿就见了底。连汤也喝得精光。猪多没好食，人多没好饭。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月，凉拌胡萝卜丝撑得我们饱嗝儿连连。那甜丝丝脆生生酸溜溜的滋味，至今挥之不去。

因特网诞生后，百了度，谷了歌，搜了狗，居然没有“火菜”词条。盯着那些胡萝卜丝图片，我恍然大悟，那不是一盘燃烧的火焰？大字不识一个的姥姥，能起出如此恰当贴切又喜气洋洋的名字，只能感叹一声：高手在民间啊！如果姥姥还健在，把她的火菜晒在网上，必定一夜网红，比《小苹果》还火火火火火呢！

那时候，胡萝卜只不过是人吃猪喂的粗菜，姥姥煞费苦心，把家常粗菜炮制成美味，调动家人的味蕾，糊弄饱肚皮，让大人有力气劳作，让孩子有力气长大。

姥姥家有个“小聚联儿”。有次写作文，我写的是“小拘乱儿”。老师修改成“小聚联儿”。不解，问老师，老师也说不上理由，只告诉我，咱村土话，菜园子的别称。

“小聚联儿”在院墙外，大约四五分地，两面靠墙，两面临街，临街筑了土台子，挡鸡鸭猪狗糟害。里面一口井，辘轳上缠着粗硬的缰绳。

姥姥家稀奇的树很多，桑树，枣树，石榴树，核桃树，还有木槿树。都是管果园的小舅舅的贡献。太姥姥嫌开白花的木槿不吉利，就把它移驾到“小聚联儿”充当篱笆使。木槿花在这里开得无拘无束。大人们却视而不见，说不当吃不当穿的，有什么看头。孩子们喜欢呀，掐一捧花戴满头，扮成仙女，心里美美哒。

春末夏初的“小聚联儿”，青翠缠绵成一片，深绿搭着浅绿。花朵、果实吮吸着阳光，卖力地蓬勃着。豇豆、茄子、西葫芦、根大……正青春。蜜蜂蝴蝶闻香踏歌，瞅瞅这，嗅嗅那，留恋着。

菜们都落了喷，退出这方舞台。满园的碧湛湛了无踪迹。翻一遍地。秋菜，要闪亮登场。

除了白菜萝卜，胡萝卜占领了相当一方阵地。蔓菁芫荽什么的算是零碎。姥姥说，火萝卜半菜半粮，蔓菁只能喝粥，芫荽有一把就行，不能靠它填肚子。

头年留下的胡萝卜种子，挂在北墙上，像一柄小伞又宛如莲蓬。姥姥搓下毛茸茸的种子，给我戴上破草帽，拉上我的手说，走，点火萝卜去。

新翻的土地，湿润酥软，种子带着梦想扑进泥土的怀里。浇一遍水。大功告成。

姥姥不肯闲着，在墙边地沿，点上梅豆，丝瓜，北瓜……额上皱纹里，沁出细密的汗珠，脸晒得黑红，青粗布衫子湿透了，风吹干后，泛出一道道白碱。

三五天后，胡萝卜的针状细芽，茸茸地钻出地皮儿，眼看着娇柔的生命，不肯辜负我们的期望，很快蓬勃起来，蓬勃成一片风景。我心里的兴奋，排山倒海。

木槿花撑满枝桠，开得圣洁，简直是雪作肌肤玉作容，悄然陪伴着一园浅绿。乡村的木槿花是有福气的，得以品味人间的烟火。

拔草，施肥，浇水……姥姥天天长在“小聚联儿”。累了，坐在垄沟背上，守望满园的姹紫嫣红，期待秋天的莅临。

秋天一脚踏进“小聚联儿”，像个丹青高手，挥毫泼墨。一笔，胡萝卜红了，又一笔，白菜绿了，再一笔，梅豆紫了……

收获的日子，所有的孩子们都不偷懒。胡萝卜玛瑙般晶莹红亮，在袖子上蹭蹭土，咬一口，嘎嘣脆，细甜细甜的。蔓菁也好吃，洋姜也好吃，兔子一样大嚼，撑得肚子一扎一扎地疼。

火菜成为饭桌主打。蒸煮烹炒，姥姥挖空心思变换着花样。最震撼舌尖的，是那顿胡萝卜馅山药面包子，成为我今生记忆中的人间至味。

那天下午放学后，又参加游行活动。那时候，游行相当于现在上免费辅导班。回到家，饿得红眼狼一样。灶里的棉柴火还没有完全熄灭，姥姥叫我烤烤手。随手揭开冒着白气的锅盖。我一看是一群黑不溜丢的家伙。姥姥看我满脸失望的样子，说，发面包子，好吃。

一咬，黑黢黢的皮儿，筋道道的暄软，微微的甜。再咬，红艳艳的胡萝卜馅，调着葱花，香！甜！风卷残云，一气儿糟蹋了五个大包子。空前绝后的香甜，简直不可理喻，让我怀念了几十年呀。

火菜，在饥肠辘辘的年代，让肚皮温饱，让身体营养，让童年温情脉脉，构成我值得驻足致敬的香暖世界。

而今，大棚把一年删成了一季——生长季。各种反季蔬果随时随地可见。胡萝卜一年四季生长着。速成的胡萝卜，味道大大逊色从前。但因其营养价值高，而身价百倍。不管是贵是贱，它永远是我的最爱。

传说二千年前，胡萝卜自西域走进中国。再吃胡萝卜，我的舌尖便有了千古绵延的味道。

真想到童年待过的地方走走，问候一下从前的蓝天白云。曾经的“小聚联儿”，不知成了谁家房基，早已了无踪迹。那些火红香脆，那些蓊郁葱茏，被时光之手拂个干净。

秋风依然，秋水绵长，天地迢遥，却难以回到过往，凭吊亦无附丽。姥姥在另个世界，是否也有个“小聚联儿”，供她享受花果飘香？

失落惆怅，欲诉无人懂。

多么想，再吃一顿胡萝卜馅山药面包子，可是，去哪找山药面？去哪找锅头柴火？又去哪找我的姥姥呀！